刍论诗的远譬美
作者:田牧
比喻,是诗苑中一束美丽的鲜花。朱自清先生在《新诗的进步》一文中,把比喻之花分为两类:一类叫“远取譬”,一类叫“近取譬”。在新诗创作中叫“远距离比喻”,有人把它列入魔幻现实主义,这也未尝不可。
朱自清先生说:“所谓远近不指比喻的材料,而指比喻的方法。”其中远取譬是作者“能在普通人以为不同的失去中间看出同来。他们发现事物的新关系,并且用最经济的方法将这些关系组织成诗,所谓‘最经济的’,就是将一些联络的字句省掉,让读者运用自己的想像力搭起桥来。没有看惯的只觉得一盘散沙,但实在不是沙,是有机体。”朱自清提出了诗的“远取譬”,且把它作为新诗的一大进步,予以肯定,这是很有见地的,也是对诗歌美学的一个重要贡献。
我国的诗歌历来重视比喻一格。但多是所谓“近取譬”。这类近取譬,讲究材料与材料的相似,即通常所说的喻体于本体的相似,而且主要是强调形似。否则,不宜作喻。正如刘勰所说的“此类虽繁,切至为贵。若刻鹄类鹜,则无所取焉。”(《文心雕龙》)应该说,这类“近取譬”,创造了许多优美的诗句,优美的形象,如:“芙蓉如画柳如眉”,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,“窗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等等,都是千古绝唱。
但是由于近取譬的手法一定要求有某种“形似”的事物,才能比喻,时间长了,则容易造成撞车或雷同现象。因为某一事物的形式和表现特征总是有限的,你彼我此,反来复去,就难免重复。比如月光,一般总是脱不开“如水,如银,如霜”之类的比喻。俗话说:“第一个把姑娘比作鲜花的是天才,第二个是蠢材。”比喻的重复,是诗歌创作的大忌。于是,有作为、肯思考的诗人,就注意冲破只求事物“形似”的近取譬方法,而深入到“神似”的广阔天地里,去开采,发掘,捕捉了,这就出现了“远取譬”现象。相比之下,这种比喻方法要求诗人必须更富于联想能力和想像能力。英国15世纪的哲学家霍布斯说:“有时候,事物之间的相似的地方是常人观察不到的;谁能观察到,人家就说他‘聪明’。‘聪明’在这里指‘善于想像’。”因为远取譬不象近取譬那样,可以把两种材料拿来作直接地比较,以求其相似点,而是往往把表象上距离很远的两种事物,通过形象思维的方法,在内涵上进行剖析比较,即如上朱自清所说,进而铸成鲜活的比喻,创造出生动的形象。
朱自清的散文名篇《荷塘月色》中有一写荷香的名句:“微风过处,送来缕缕清香,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。”堪称远取譬的典范。句中把“荷香”与“歌声”相比,似觉不伦不类。但作者舍其“不同”而取其“同”——“缕缕”、“渺茫”。进而化嗅觉形象为听觉形象,果然美妙,它实际上也是诗。诗歌中的远距离比喻,就更普遍了,然尤以新诗为多。比如“希望”这个抽象的意念,臧克家说:“希望是乌云缝里的一缕太阳,是病人眼中最后的灵光。”(《生活》)“希望”和“太阳”相去甚远,和“灵光”也没有什么关系,但诗人运用远取譬手段搭起桥梁,通过感觉的挪移,化意觉为视觉,缩短了二者的距离,因而显得具体形象。
艾青的诗作《希望》更是成功地运用了这种远取譬手法。“梦的朋友/幻想的姊妹/原是自己的影子/却老走在你前面/像光一样无形/像风一样不安定/她和你之间/始终有距离/像窗外的飞鸟/像天上的流云/像河边的蝴蝶/既狡猾而美丽/你上去,她就飞/你不理她,她撵你/她永远陪伴/你一直到你终止呼吸”
同样,本体“希望”是无形的,空泛的,抽象的,但喻体呢,有的有形体,有的有颜色,有的会跑,有的会飞。诗人一连气用了八个比喻,后六个都属“远取譬”:希望象影子引人前进,象光给人巨大的能量,象风促人扬帆,象小鸟、流云、蝴蝶般美丽诱人。这六个喻体,从表面上看,好像是“一盘散沙,但实在不是沙,是有机体”。它们从不同的侧面铸成了“希望”——这么一个新警活泼的优美形象。于是,“希望”变得可视,可感,可触了。这样,“希望”的由虚到实,由抽象到立体,正是远取譬之所致。试想,若仅取近譬,从意念到意念,那艺术效果恐怕就差多了。新诗中此类例子甚多,这里就不再繁衍析举了。
其实,不唯形似而重神似的远取譬方法,在我国古典诗歌中也有见用。比如,贺知章的“二月春风似剪刀”,苏轼的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浓妆淡抹总相宜”。春风(无形)和剪刀(有形),西湖(客物)和西子(人物),从“形”上很难看出它们有什么相似之处,但诗人偏偏这么落想天外地作喻,而皆成佳句,个中奥妙不难意会。再如李贺《天上谣》云:“银浦流云学水声。”句中把流云比作水声,这“流云”和“水声”,好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。流云怎么能发声呢?原来诗人是把流云从远处去联想,去发掘(任何比喻都离不开联想),于是,流云仿佛也能发声了。这也是一种“远取譬”。就是写弦月的也有不少跳出船、梳、弓、剪刀之类比喻的。且看吕本中的《采桑子》:
恨君不似江楼月,南北东西,南北东西,只有相随无别离。
恨君却似江楼月,暂满还亏,暂满还亏,待到团圆是几时?
这下片中的“暂满还亏”的比喻,就跳出了摹形的窠臼,很富新意,其中喻弦月的“亏”和本体人儿的“离”极“似”,是所谓神似。
一般说来,“近取譬”方法,是多从“形似”上落笔,而“远取譬”方法,则主要是从神似上运筹。比较而言,各有短长。前者往往能表现得唯妙唯肖,生动逼真;后者常常显得委婉曲折,新奇警人。但近取譬求形似,有一定局限性,易流于表面,弄不好还起不到比喻的作用。
据说东晋诗人谢安居家,一次“与儿女讲论作文,俄而雪骤下,公欣然曰:‘白雪纷纷何所似?’兄子胡儿曰:‘撒盐空中若可拟。’风起,兄女曰:‘未若柳絮因风起。’”(《世说新语》)盐粒和雪粒均系白色固体,形太“似”,因而不如谢道韫的“柳絮因风起”的比喻好,好在不仅有雪白之色,更有雪飘之姿。这就是“切至”。因此,我们必须强调,比喻要妥帖,即刘勰所谓的“切至为贵”。
切至,是一条重要的审美原则,不管你取譬形似,还是神似,抑或形神兼备,但都必须“似”。这一点是不能有违的。“似”,才能切至;否则不足取。对此,近取譬不待说。远取譬呢,在本体喻体之间也要找出“似”来——相似点,即朱自清所说的要在“不同的事物中看出同来”。有了这个“同”,才能使“不伦不类”的两种事物胶合在一起,而成为“有机体”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讲“切至”一段话时的前后还说:“夫比之为义,取类不常:或喻于声,或方于貌,或拟于心,或譬于事。”(《文心雕龙》)就是说,比喻手法中比体不一定:有的比声音,有的比形貌,有的比心神,有的比事物,总之是“拟容取心,断辞必敢”。(《文心雕龙》)刘勰认为,取譬的范围是很宽的,诗人竟可凭其慧心慧眼从事物的外部形式(拟容)和内在性质(取心)上,去发现彼此的相似点,去勇敢的比喻。为此,他一连气举了好多诗例,加以说明,其中有取譬于同类,也有取譬于异类的;有拟容的,即取譬于表面特征的,也有“取心”的,即取譬于内在特性的。但都符合“切至”这一审美原则。比如贾谊《鹏鸟赋》的句子:“祸之与福,何异纠纆?”这两句的意思是说,祸与福相连系,同绳索绞在一起有什么区别?刘氏说“此物比理者也”。这是以实比虚,亦即刘所说的“取心”比法——取譬于内在的特性,当属远取譬,其间就有相似点。祸与福在很多情况下是紧密相连的,故有“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”说;纠纆,是用三股紧密绞合打成的绳索。这祸与福同三股绳索之间的相似点就是:联系紧。正因为有了这个相似点,所以用纠纆来比喻祸福关系,就“切至”了,这么一比,不但把抽象的道理具象化了,而且还有一点辩证法的味道呢。王褒的《洞箫》云:“优柔温润,如慈父之畜子也。”(《文心雕龙》)此以声比心。箫声优柔平和象慈父爱抚儿子一样。这是用声音比用心,化听觉形象为感觉形象,属“取心”比法。
再看灵隐僧诗:“归期似夜长难晓,别梦如秋远更清。”句中也用了远取譬手法。归期和夜本不相干,但它们有一相似点:长。游子思乡,夜不成寐,因不寐而倍觉夜长,因夜长而思乡之心愈切。别梦和秋,表面更无关系,但彼此也有疑点相似:清。久别家园,梦魂萦绕,时间愈长,别梦愈多,梦境也就愈加清晰,所以有“清梦”之谓;秋,风物潇洒,天朗气清,因而有“清秋”之称。清梦,清秋,再这个意义上就显得有点“切至”了。在此基础上,来看田牧《相见欢·同学聚会》“思夜夜,梦秋秋,是清愁”,则好理解得多。“思”之长谐音“丝”之长,远譬“夜”之长,更叠字“夜夜”,长之又长。清“梦”、清“秋”与“清愁”,皆通于“清”,故为连续远譬。“秋秋”,既是叠字,一秋又一秋,言相别之久;也是远譬,本意“飞舞貌;奔腾貌”,不得静也,远譬“思”之不已、“梦”之不宁,辗转反侧不得静也。同样,前面的“荷香”和“歌声”的相似点是:“缕缕”,“渺茫”,断断续续。“春风”和“剪刀”的相似点是:都能把柳叶“裁”得匀整美丽,井井有条。所以,它们都符合“切至”的原则。
我甚至认为,远取譬,更难臻于“切至”,所以也尤应注意“切至”。这是因为,“远取譬”把本体与喻体之间的距离拉得大,又多不是同类事物,不可能如近取譬可以直接从“形”上作比较以求“似”;而是需要透过一些杂异的现象由表及里地去求“似”,因而它往往难以把握。这“神”的某一点,如果不“似”,或不鲜明,不贴切,就势必影响以致破坏诗的美学效果。这里,我想起了李钢发在《星星》诗刊上的《一部小说的完成》一诗,这首诗的比喻,有人把它归于远取譬之类,并大加赞赏。我觉得,从诗的整体看,它的构思很新巧,但其中有的比喻欠“切至”,因而对原诗的诗美有所破坏。比如诗中有这么几句:“火车抽着烟斗/不断地修改一部繁杂的小说/在每一个小站停下/匆匆地/删除那些多余的章节”。
显然,作者是把小站下车的旅客比作“删除”的“多余的章节”,喻体和本体的距离不算近。但是,所谓“删除”的“多余的”,就是在文章中无用的不需要的,而到站应该下车的乘客与那删掉的不应该要的“章节”之间,有什么内在的“神似”之处?因而我无论如何不能赞成这样的所谓远取譬,它使人看了心里别扭,不快。尽管美感不等于快感,但美感总是伴随着快感,并通过快感来完成的呀。
末了顺便提及一下,前些时出现的所谓朦胧诗,在手法上有些大量地运用了“远取譬”,这当然是可以的。但有的相似点不明确,取譬不“切至”,因而人道是意境含混,形象模糊,从艺术美学上总结,这其中是有教训可记取的。
刘勰说:“夸而有节,饰而不诬,亦可谓之懿也。”(《文心雕龙》)夸张得有节制,修饰得不歪曲,可谓美也。比喻也是如此。因此,我们说,远取譬也应如近取譬一样,必须“切至为贵”。“切至”,是一切艺术所必须遵循的一项重要审美原则。切至,则美;反之,则不美。难道不是吗?
|